二十出头的时候,我第一次听说自己认识的人里面,有人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后来那年轻的姑娘,很快就走了。那姑娘是我初中同学,还同桌过一段时间,更有过很朦胧的初恋,过世前几个月我还见过她。听说她过世那一天,我正在和女朋友在上海交大华山路的校园里面闲逛。在月光下的红太阳广场,看着鲜活的她,想着已经离世的同龄的另一个她,我有些莫名地对她说,你知道么,活着真好。那是第一次发现癌症,可以离我们这么近。
年轻人的日子,很开心很忙碌。身边的朋友们纷纷地结婚成家,有一年我居然在六个月之内连续参加了三个哥们的婚礼。那段时间,茶余饭后,公司里面年龄相仿的同事们除了讨论上海的房市和楼盘,就是讨论上海的房市和楼盘。我也在革命洪流中,认识了一个好姑娘,互相订了终身然后就订了城乡接合部地铁终点站的一套房子,选了个黄道吉日,一辆卡车把两个单身人的家当搬到了新房,就此在立业之前成了家。过了几年,一个小女娃娃加入了这个家,成天笑嘻嘻地。虽然我们两个上班的地方都不近,每天太太要穿越大半个上海从西南去东北上班,我也要坐将近 40 分钟的地铁和半个小时一班的小区班车往返。应该说,我们是标准的幸福三口之家。偶尔,我也会那么一闪念,想如果那姑娘还在世,她也该是个孩子妈了。
后来决定出国读书,出国前那一年的春节,和太太回老家,给从未曾谋面的岳父上坟,也算提前告别。带着两岁不到的女儿,我们和岳母、太太的弟妹一大家子,去了乡下。我常常听太太感叹,我和她的父亲之间,有很多个性和生活习惯上的相似。比如说,我们都属老鼠,都爱没事就磕瓜子吃小吃,都是话痨,都很爱开玩笑很贪玩很有好奇心,都很爱交朋友,等等等等。她动不动就说,要是我爸能活到今天,能看到你,一定很喜欢你这个大女婿的。所以虽然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岳父,当我跪在他的坟前,给他老人家磕头烧纸的时候,我禁不住泪流满面,长跪不起。也许因为我太希望他还活着,看到我们这幸福的一家子了。也许因为我也是一名有女儿的父亲,我触景生情,无法想像和接受如果自己不能看到自己的女儿女婿的那种痛。我岳父是因为癌症过世的,他离开的时候,我的太太他的大女儿,还是个大一女生。
出国的日子,有时度日如年,有时度年如日。几年后,我激情万丈地决定回国,加入海归的洪流,在北京的一家创业公司开始新的生活。太太和女儿,留在了北美的大后方。老实说,不止一个朋友劝阻过我,和告诉我这么两地分居的种种可能结局,我自认为成功地说服了他们,说服了太太和女儿,更重要地是说服了自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国航的班机。我和太太基本上每天都有电话联系,周末我和女儿还能在 Skype 上视频聊天,每过几个月我就回来和她们娘俩相聚度假。拿着创业公司薪水的日子虽然过得有点紧巴巴,一下了班的周末和节假日也很难熬,每天我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无穷的新希望。好日子会来的,都在我们计划和掌控之间呢,我总是这么告诉太太。
国庆节前的那个周五中午,正是北美周四的晚上。我给太太挂了个电话,却发现今晚太太的语气很不寻常。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我公司的业务如何,我最近如何。我直接问她,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太太缓缓地说,我最近看了医生,做了个切片和病理检查,今天医生告诉我初诊结果,是癌症。她告诉了我一个英文单词,我没听说过这个词,立刻上网一查,就全身止不住地出了一身冷汗。尽管窗外是北京的初秋,十八只秋老虎正肆虐着,我的冷汗还是无法停止,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唯一能对太太说的,就是让她再去复查,确认没有误诊。那天,正好一个好朋友从上海来北京,我们本来就约好了开车去京郊的司马台住一个晚上。到了司马台,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找了地方住下,买了半打啤酒,坐在月光下古长城边,一边喝啤酒一边一起流泪。朋友的妈妈,很坎坷地过了一生,本来可以在儿子结婚后享受一点天伦之乐,突然在两年前发现癌症晚期,三四个月之后就离开了。那段时间,我还在美国读书,常常给他打越洋电话陪他聊天,也试图在美国给他找还没上市的新药。突如其来失去亲人的苦痛,他是非常清楚的。
我不太记得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我记得很清楚的,就是我突然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们的生命是这么脆弱,我们并不像我们想像中那么运筹帷幄,掌控自如。压力太大,我开始对身边的人很狂躁地发脾气,很凶地抽烟,胡乱吃喝,对生活第一次失去了自信和目标。几个月以后,我每晚睡觉的时候,都感觉到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般呼吸困难,体重也猛增了二十几斤。我最终决定离开北京,回到家人的身边。离开北京的前一夜,公司的同事们都来我住的地方送我,我们一起喝着酒,大家都表现得好像这不过是平常的一顿饭似的。快要结束的时候,电灯也灭了。去楼道里面一看,原来是电卡上的钱用光了,这电断得也真是很到位。大半夜的也没地儿去充值,我们就点燃了几支蜡烛喝完了剩下的酒。第二天,我推着两大箱托运的行李,还背着一登山包满满的书籍,步履沉重地登上了回北美的国航。
这是个周五的上午,我被邀请出席了一个硅谷的小型私人活动。 青石铺就的私人车道,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中慢慢延展,眼前豁然开朗地出现了一幢看似不起眼的房屋。这座房屋占地好几英亩,院子里的参天大树一看就是至少六七十年以上的。屋主 Don Listwin 是个和蔼低调的中年人,招呼着大家,并和大家插科打诨,穿着也普通得完全不像个亿万富翁。他曾是 Cisco (思科)公司呼风唤雨的一位高管。十几年前他成立了 Canary Foundation 基金会,并专门和斯坦福大学癌症研究中心合作,开发癌症的早期探测和防范技术的研发。
从一个高科技公司高管到癌症研究基金会主席的转身,很大原因之一是因为几年前他母亲患癌症被误诊。虽然最后被确诊,但是也耽误了治疗的机会,老人家就此离世。作为亿万富翁和儿子,虽然有足够的钱可以支付母亲任何数目的医疗费用,也回天无力。伤心之余,他建立了这个基金会,每年组织一次公路自行车骑行进行小型募款和癌症早期检测防止的宣传。在硅谷,低调普通的富豪不少,做慈善的也不少,把癌症研究以及公路自行车骑行募捐募捐结合在一起的,就此一家。虽然每个人只要求筹款 400 美元,凭着朋友和同事们的大力支持,我居然不可思议地募集了超过7000 美元,最终无心插柳地成为了第四名募款者。这个活动,就是 Don 为我们这些前十名募款者准备的一个小型答谢会。
今天,我们将和几个职业自行车手,其中包括美国参加奥林匹克自行车赛的选手和一些美国/欧洲自行车赛男女冠亚军,一起在旧金山中半岛的公路和山路上,为明天的正式骑行,热身训练骑行几十英里。对于我们这些业余的自行车手而言,这种经历实在难得。和我一起骑行的业余车手,每一个人都有至亲好友正在和癌症做斗争,或者已经离世。我们一边讨论着公路自行车的技巧,一边交流着各种癌症的医学研究和治疗方案,却并不沉重,仿佛我们在讨论很轻松随意的话题。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经历过最初面对癌症的恐惧、迷茫和无助,以及逐渐的接受和积极乐观的心态。如果说癌症的突如其来像是一场噩梦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的话,那么,我们现在有足够的胆量在黑暗的夜里,镇定地打开灯,披上衣服,或者去洗个热水澡然后接着睡觉,或者给自己倒杯香茶听着音乐看着书到黎明。我们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噩梦,但是我们可以决定噩梦之后我们做什么,和不做什么。
对我而言,我开始放慢生活的节奏。我曾经非常自豪自己的拼命三郎作风,尤其是连轴熬夜、周末加班和赶工作进度,或者是同时做几件都很耗时间耗精力的事情。把一天安排得满满的,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一个派对接着一个派对,结识和维系无数新老朋友,曾经是我最拿手也最得意的本领之一。坐在家里和家人看电视的时候,我也常常放个手提电脑在膝盖上,边看电视边和好几个人同时网聊,仿佛时间要这样用,才合算。这当然和我从读书工作开始,一路很顺利,是有关系的。我的生命,在前三十几年,仿佛是一颗有无穷燃料也一直在加速的火箭,方向只有向前向前再向前。癌症提醒了我,每个人都有生命终结的那一刻,生命的动能来自与速度和质量的乘积,而不仅仅是速度。没有质量的生活,即便速度再快,也不过如此。我开始做起了减法,允许自己有时间发呆,周末有大段的时间不用电脑,或者看看自己一直想看的一些闲书。我也开始反思这么多年,追赶最新高科技给自己带来的个人影响。
虽然我不属于任何宗教的信徒,但是有很多来自各个宗教的理念,在这个过程中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和支持。一位基督教牧师写的 “A Purpose-Driven Life”(《有目标推动的生活》) 是其中一本;有一位曾经是天主教修女,后来还俗并研究了各大宗教的 Karen Armstrong 写的几本书,我都通读过;更有意思的是,我有一位住在北京的大学同班同学兼同寝室的室友,几年前开始离开职场,全心向佛,在和他的电子邮件讨论中,我也懵懵懂懂地接触了原以为很远的佛教;我有不少犹太人朋友,还专门受他们邀请去过附近的犹太教堂参加活动;也参加过摩门教朋友邀请的教会活动,去过西安和上海的清真大寺向阿訇们请教,和在家门口的日本神教听他们布道。我去的时候,都是带着敬畏、感激和虔诚的心态,去和智者们探讨认识自己的生命意义。没有一个宗教,让我感到完全陌生或者被排斥,每次去都能聆听到一些让自己很感动的话语。这些,在我以前很忙的时候,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我并不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可是以前一直更相信人定胜天,觉得办法总比困难多。遇到问题,总是先急着找解决方案,而不是先思考问题的本源在哪里,或者有智慧和耐心,并不去解决所谓的问题,而是静静地让问题自己渐渐消失。在放慢生活的节奏以后,和静下心来内观自己,修炼本性以后,我渐渐地发现自己有了不一样的信念。也许以前这些信念也在,只不过自己没有仔细倾听,没有那么强烈。
我相信我们是这个地球的过客,我们有义务和责任在力所能及的情况约束自己对环境的破坏。每次出门旅行或者做运动,我都带上自己的水壶,除非万不得已,不喝不买瓶装矿泉水。在超市里买菜,过度包装的食品,哪怕我再馋那个味道,我也不买。我们家一家三口,到目前为止,只有一辆汽车,却有四辆自行车。并不是我们买不起两辆汽车,不少时候也很不方便,但是我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些不方便。另外,在我们家,用不上的东西,无论是衣服、家具还是很小的东西,只要有可用的价值,我就放在网上去卖或者捐赠,实在没有反应,我才放在垃圾桶里。我做这些事情,内心得到的喜悦和满足感,不是任何物质和金钱上的回馈可以比拟的,也完全不需要任何外力的介入和提醒。
我还重新发现了所谓平凡和幸福的定义。当年在读商学院的时候,从教课的教授们到参加校友活动的资深校友们,个个都是我们励志奋发向上,有一天可以荣耀地回到母校的榜样和目标。那时候,我的内心深处,对没有上过名校、几十年做一份类似的工作、退休时不是幸福五百大公司里面的高管或者亿万富翁的人,并没有多少谦卑的尊重。可是,当我真心开始了解这些所谓平凡人的人生之后,我为自己的骄傲感到羞愧。我发现,很多身边的普通人,也许没有耀眼的学历,风趣的谈吐,但是他们对工作很敬业,对家庭很热诚,对朋友很忠心,他们的孩子们有教养有礼貌,他们的家很温馨很干净,他们是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他们是社会的脊梁。他们的眼里总有笑意,他们的话语里总有暖意,他们很少抱怨,却总在问别人,“你最近还好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我仿佛一个一直近视的人,总算配了一副合适的眼镜,终于发现我原来模糊的世界里面,可以有这么触手可及、清晰可见的幸福光景。
更重要的,我开始认真地过好每一天。我并没有成为一个六根清净远离尘世的人,我也还有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但是每一天,我的内心都常常有无数的感激时刻,不管这一天将发生、会发生、已经发生过什么事情。癌症并没有远离我们的生活,癌症和死亡还常常是近义词,但是感谢癌症的力量,让我们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